胡甸
江南的故事,有一篇独属于台门,台门的记忆,有一段偏偏被雨季打湿、浸润。
(资料图片)
台门的雨季,不在夏天,不在秋天,最有韵味,最让人难忘的是冬末春初时节,风是微凉中忍不住偷露一丝暖意,雨是漫天的无边的冰冷的却似乎又有一种魔力,所到之处仿佛在召唤沉睡的一切。
台门中几乎没有光裸的土地,放眼望去都是大块的布满了小小的坑洼的青石板,天井都是石板,夹墙间的过道是石板,廊檐下还是石板,迈过木门槛进了屋,依旧青石板铺地。江南多雨潮湿,又多蛇虫鼠蚁,江南人开山采石,用无数的青石板造屋建桥,筑塘铺路,无数的青石板也同江南一道走过了数不清的雨季,与多少的风雨或痴缠或搏击,留下绵长的细碎的暮暮朝朝。
台门都是老房子,不少建于明清,一些修于民国,为了防潮通风和防范蛇虫鼠蚁,台门里的窗户都建得又高又小,有的是雕花的石板窗,有的是木栅栏窗,还有的是单扇或双扇的木板窗,少数的室内采光来自堂前的大门口或屋顶上的玻璃天窗。早年间的人家还会点洋油灯,等有了电灯,一盏忽明忽暗的暖黄色灯泡,又陪伴江南的人家度过了曲曲折折的人生岁月。
而雨季,冬末春初,淅淅沥沥、缠绵不休的雨季,与台门有着一种莫名的契合。本就昏暗的光线,借着雨色的朦胧,反倒像是给天井、过道、老屋都晕染上了一层怀旧的诗意同眷恋,成排的屋檐黑瓦再一次在雨中吟唱,只有这个时节,最能唱到江南的心坎里,雨水变成珠帘,溅落青石板上,砸在白墙的墙根,那儿有苔痕,还有多少年雨水溅湿的水迹。湿冷的空气中,隐约飘来几缕模模糊糊的花香,闻不出是哪儿的蜡梅或是白梅与红梅,倒是上百年、几十年的台门老屋,浸饱了潮气,在雨中发散出一种老旧的木料的腐朽的味道,可能来自廊柱,或来于已不堪重负的木楼梯与木楼板,抑或来自阁楼上那张不知道已经多少岁的雕花大眠床,还有那股子老房子里多少年沉积下来的厚重的灰尘的味道,如今倒像咖啡粉放于杯底,被热水满满冲开,久远的记忆和从前的故事,随同台门里的味道一起弥漫,随着江南的雨,化成一组小提琴曲浮动过马头墙,淌进古城的每个大街小巷。
那些时光,老旧昏暗的台门,淅淅沥沥、缠缠绵绵地下着雨,仿佛将一整个白天都延展成了静谧又寂寥的黄昏。那辰光的雨,是块橡皮擦,将现代的繁华同喧嚣都一一抹去,只留下黑、白、灰等最简单也最清爽的颜色,一同抹去的还有高高的风火墙外,热闹的叫卖声、汽车的喇叭声、商店播放的流行歌曲声。在雨的怀抱中,台门的世界里,只有最简约的色调,也只有永恒的雨声。一个仰头,一个回首,恍然间让人穿越了时光,走回了明清的江南、民国的水乡,老屋、弄堂、水缸,母鸡、花猫还有过堂房梁间躲雨的鸽子,万物都被湿冷的潮气包裹着,大伙儿将自己紧紧蜷缩成一团,眯着眼听着雨声打着瞌睡。
江南人过冬时的三件宝“火熜、汤婆子、热水袋”,此刻依旧在积极发挥着作用。旧时的台门人家,除非是有些光鲜与富贵的,才会于青石板间修筑排水沟,避免雨水太多,积在天井、院落同弄堂间,一般的小户人家或杂居台门的却没那么多讲究,仅仅靠着青石板间的缝隙让雨水渗入,最后被底下的土地吸收掉。冬末春初的雨水,虽然不像盛夏的倾盆暴雨,一瞬间让台门成了汪洋大海,可如果阴雨多日,也会积起无数的水汪,石板路变得又湿又滑,白墙、门柱上也满是湿漉漉的水珠,最遭殃的是一楼的堂前,潮气积聚,同样一地的水渍与湿滑。有火熜的人家便会拿出这一利器,放入星星点点还有余温的炭块,盖上打满了细孔的盖子,可以烘手,可以暖脚,可以去除屋里的湿气,外面倒扣上一个竹编的罩子,还可以烘烤衣物与鞋袜。
由于青石板铺地的一楼太过潮湿,绝大多数的江南人都将卧室设置在木阁楼上,考究点的人家用的是那种赫赫有名的描金雕花的拔步床,里面有案台有隔板有抽屉,床前有脚踏,床头有矮柜,满床都是木工雕刻出的戏曲人物、花鸟图案,一般的人家用的也是木床,或八脚或四脚,再次一些的则是睡竹塌或直接是一块木板做床。雨季来临,尽管关紧了阁楼的窗子,放下了床前的帘帐,尽管盖上了好几床厚实的棉花被,可依旧难以抵挡那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的潮气与寒意,它们渗入砖瓦的缝隙,濡湿床上的被褥,若是没有汤婆子或热水袋,简直像被冰冷的水草缠身,一夜都无法安眠。
汤婆子一般是铜做的,圆滚滚像荸荠的形状,保温性能极好,倒进滚烫的热水,拧紧盖子,置于被窝里面可以热一整夜,但由于它浑身滚烫,杀伤能力也很大,直接碰触十有八九会被烫伤,因此外面都要套一个布罩子,避免同人直接接触。雨夜的时候,睡在台门的阁楼上,老旧的大床如同一个古老的戏台,这头雕刻的是崔莺莺与张生,那边雕刻的是白娘子与许仙,盖着新翻的棉花被,脚被汤婆子暖着,手里捧着热水袋,耳边回旋着屋檐的水滴与细雨的倾诉,一个江南的梦,一梦便是一生。
(作者单位:浙江省绍兴市消防救援支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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